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昔年丨高泰东:亲历“吃饭不要钱”的特殊年代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3-04-05

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
作者简历
作者青年时代

高泰东,江苏泰县溱潼中学1966年高三毕业,后种田、修筑青藏线等;1977年考入南京农业大学;研究员,“感动泰州”十大人物、江苏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、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;出版《走近全球茶花王》《1966年我们读高三》等,省作协会员。

原题

我亲历了“共产主义”




作者:高泰东


文化古村落小甸址(2020年摄)

01
引言

700多年前,意大利旅行家马可·波罗游历泰州,称赞“这城不很大,但各种尘世的幸福极多”。我有幸就出生在“各种尘世的幸福极多”的泰州城里,父亲用“泰”字为我取名,于是留住了这个不大城市的安祥与温馨。然而,我对出生地没有一点印象,因为搬家,在我记事前就离开了那儿。二哥正东告诉我,作为一项古老的仪式,我在泰州开奶前被灌了墨汁(现在的墨汁多是化学品,切勿效仿)。人世间如果有谁敢说自己“肚子里有墨水”,一定会被人讥讽为大言不惭,可是我说“肚子里有墨水”,确是写真。

我长大在泰州水乡深处溱潼镇一个叫做“小甸址”的地方,这个村庄是个文化古村落,旧时出了进士和朝廷官吏不必说,当代更是出了诗人、学者、书法家高二适。1965年,在与郭沫若的“兰亭论辨”中,他的《兰亭序的真伪驳议》获毛泽东“笔墨官司,有比无好”一言相助得以发表,声振士林。他的《南都帖》被评价为继王羲之《兰亭序》、颜真卿《祭侄文稿》、苏东坡《寒食诗帖》之后的“天下第四帖”。高二适原名高锡璜,与我爷爷高锡禄是堂兄弟,而我的父亲则是高二适的嫡传侄徒。

毛泽东致信郭沫若“笔墨官司,有比无好”(1965)

“兰亭论辨”两主将:高二适、郭沫若

因是1948年生人,记得小学3年级作文,我曾自豪地写下语句“生在旧社会,长在红旗下”,后来这句话一直被我写、被我说,少了自豪,多了感慨。跑惯的腿,说惯的嘴。如今年过七十,这句话还常挂嘴边,于己似乎抒发沧桑之感,于人却有倚老卖老之嫌。真所谓“知我者,谓我心忧;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。”

02
一幅画

记得5岁那年(虚龄6岁,1953年)春天,院里的桃花开了一树,蜜蜂“嗡嗡”地叫。“哐——哐——哐——”,白天已有大人敲锣撑会船试水了。撑会船是我们家乡特有的民俗活动,由千年前祭祀岳飞抗金阵亡将士演变而来。如今溱潼会船节为中国十大民俗节之一,水上竞赛撑船者近万人,岸上中外观者号称10万,是世界最大的水上庙会,有“溱潼会船甲天下”之谓。

溱潼会船节

溱潼会船节

一天父亲带我一起去“看”菱塘。菱塘就在河道的一边,刚下了种,怕罱泥的误入。那天午后,父亲用芦苇席在木船的后舱搭起了拱形的篷子,舱里铺上穰草,草上置蒲席,席上放了被子、枕头。吃过晚饭,父亲从墙根取了一条竹篙,顺着巷道往河边走,母亲则搀着我的手送我到水边。父亲先上船,用篙子撑住,我一只脚踏上船舷,父亲腾出一只手,将我一拉,我便上了船,父亲叫我脱鞋坐到后舱。母亲拔了船桩,放在船头,父亲用篙子一点,船就动了身,后舱在前。

我没有坐,站在后舱扶着隔舱板看风景。河两边的树、房子、木桥都向后走去,船弦两边的八字形水纹则一直跟着,好长好长。父亲一边撑船,一边和夹河两边码头上的男人女人招呼着,是热乎的乡音,我懂。离家远了,一抬头,母亲还站在家旁边的木桥上,看是看到,不清楚。一会儿又过了一个小桥,拐了弯就不见了。

天渐渐暗下来,河面上飘浮着水汽,这儿一团,那儿一团。菱塘好像离家不远,不长工夫就到了。当父亲固定船时,一轮铜盆大的月亮挂在远处的芦苇丛梢。

茅屋、草堆、树都成了影子一样,像我白天在地上画的画。

父亲钻进后舱,从头顶上取下一张芦苇席挡在篷口,和我一起脱了衣裳,早早睡下。父亲搂着我,我就睡在他宽大的怀抱里,暖暖的。先是闻到穰草的气味,浓浓的,天天在穰草上“疯”,好像这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;接着听到水在舱尾“汩汩”地响,像姨奶奶和母亲一样有说不完的话。想到这么大,第一次睡“水床”,还能走,真是好玩。

父亲知道我没有睡着,就说,背两首诗把我听听看。我张口就来,是七言的。“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。”“碧玉妆成一树高,万条垂下绿丝绦。不知细叶谁裁出,二月春风似剪刀。”因为躺着,就没有摇头晃脑。“煮豆燃豆萁”“春眠不觉晓”,五言的,那是三岁小孩背的,我出不了口。

“不错,不错,正好合时节!”父亲大为赞赏。其实,我是顺口就来的,哪里想到时节。

“笃——笃笃笃”,远处传来我熟悉的渔人敲罾声(长大后知道,这种古老的捕鱼方法被称为“鸣榔”响在唐诗宋词里,周作人曾专门写《鸣榔》一文考证),我家就在岸上住,天天晚上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睡。父亲从被窝里伸出手应和着敲起船舷开了腔:“大不该儿大伤人把大祸闯下,在异乡,飘荡荡儿难以还家,我身旁有李达,哪顾白发,怎比的李逵他辗转病榻,时刻照看我老人家,乖孩子你回来吧,看一看这瞎眼的老妈妈。”——李逵探母——父亲说过唱过——我也看过小人书,全知道!不过,我似乎只听了两、三句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。

第二天早上,当我醒来时,“床”已经行走在水上,父亲撑着船回家。我懒懒的,好像心上有块糖在慢慢化着,甜。

上学后陆续读了许多“船”诗“舟”词,李白、杜甫、张继、白居易、韦应物、柳宗元的,范仲淹、王安石、苏轼、李清照、文天祥的,高启、郑成功的……除李白、韦应物、高启、郑成功的“船”有时或轻快或闲适,或舒心或雄浑外,其余“船”上多是载不动,许多愁。

幽蓝的天幕,芦苇丛稍挂着一轮鹅黄的圆月,板桥、茅屋、树木,小河、渔火、篷船……船篷里睡着一位中年汉子,怀里搂着他5岁的儿子。60多年过去了,那一夜,早已在我脑海中成了一幅画,一幅挂着的似曾相见的中国水墨画。日子越久,画面越清晰,一想起,心里暖暖的……

03
四哥

那年(1957年)四哥11岁,我9岁,妹妹3岁。

四哥生于农历十五,父亲给他取了个充满诗意的名字:高望东。我比四哥小两岁,上学仅比他低一个年级。他人看上去神气,功课却不如我。作为学生,主要看什么?因而有时他会受到父亲的责备。

高个子的校长徐建新给我们四、五年级复式班上美术课。何为复式班?就是一个教室坐两个年级,这个年级上课,那个年级就做作业,有时也一起上课,如美术、音乐。一次徐校长让我们在课上凭想象画青蛙,还要当场交。青蛙谁不熟悉?可是要画到纸上,这可难住了我们。我画来画去,总算完成,但看来看去都像一只“癞宝”(蟾蜍)。几天过后,图画本发下来,我得了个“中”(等级是优、良、中、可、劣,优等又以几何图形标在右上角,再分出五等),看看周围多数是“中”,还有一个得了“可”,我觉得自己还可以。去看五年级四哥的,哇,是“优”,右上角标了个“△”形,相当于百分制的“98分”。再看那只青蛙,神气活现正要从纸上跳出来!画画真的比不过他。

夏天到了,比游泳,我三四岁就会游,比他早两三年。5岁那年我从桥上跳水,路人以为我落水了,吓得纷纷下水救,我却在远处露出了头,从此在本庄和外庄都出了名,还留下一句至今“活”在老家的歇后语:某某家五小——5岁跳桥。

端午节后的一个星期天下午,我俩带妹妹下田玩,让她坐在河岸上不要动。为什么?我们要下河比赛。那条河东西向,我们在河北沿着岸向西游,我在里边,靠岸。那天我肚子饿了,与四哥比了个平手,不服气。

“啪嗵”一声,我们回过头一看,“没得命来”,远处的妹妹从高高的河岸上掉下了水!我们赶忙回身游。那天真倒霉,大东风,加上我们刚刚搞了比赛,用尽了力气,怎么也游不快!“妹妹死——”,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。再一看,四哥不在身边了,他不管了?

原来他丢下我,在我后面拐弯拼命向北游去,爬上岸,“飞”到妹妹落水处,“啪嗵”跳到河里抱起妹妹,使劲抖。“哇”的一声,妹妹“活”过来了!当年我们兄妹6人(5男1女),妹妹最小,用姨奶奶的话说她是“粯子里的一颗米”啊。

那一刻,我呆立在水里,看到了四哥的“大聪明”,也稍稍懂得仅仅长我2岁的四哥担当。回家后过了两天,趁四哥不在,我“憋不住”,违背了四哥“不能说”的约定,把这件事说给父母听,想不到父亲对四哥夸奖有加。

父亲高鸿逵为我高三自习本写的字

04 
村庄进入“共产主义”

1958年9月我上小学五年级,开学后不太久,我与大人一起步行(也有乘船的)去溱潼街上的南寺参加了“溱潼人民公社”成立的万人大会,至今难忘的印象是:彩旗飘飘,锣鼓喧天;人山人海,兴高采烈。新年后大队干部也开大会,说:“形势的发展比我们预想的快得多,看来共产主义的实现不要很长时间了!”一个大队干部说出如此高水平的话,让大家佩服不已!后来知道,这是从上面传下来的一句经典。第二天,村庄的墙壁上就出现了白石灰刷的大标语:“大干六十天,跑步进入共产主义!”一个个字比我人都大。

记得写过标语还不到60天,干部就在大会上庄严热烈地宣布:我们村庄提前进入了“共产主义”,说得社员们一个个心潮澎湃、热血沸腾,你看那白发的婆婆,挺起那腰板也像十七八!干部说的话假吗?一点都不假,是真的提前进入了,显著标志就是“人人吃饭不要钱”,干部号召,解下裤带吃!那时我戴着红领巾赤脚进入大食堂,天天的肚皮都像小猪一样圆滚滚的。

有人要问,全村人吃的粮食从何而来?原来宣布村庄提前进入“共产主义”后,事先组织的收粮队就到各家收粮集中交公,而干部家的粮食已提前交公了。收粮没有人反对吗?没有。说,凡事都要先做舆论工作,革命的阶级是这样,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。公社是棵长青藤,社员都是藤上的花;人民公社一大二公,共产主义是天堂。墙壁上的漫画,猪子长得比大象大,用梯子才能爬到它的背上;半个花生壳能装许多人过长江;公社的粮囤戳到天上……全国《民歌集》的第一首就是我们溱潼人李宁(后为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)的《如今唱歌用箩装》……一切都在昂扬里,一切都在亢奋中。

到我家收粮是午后时分,我在家,父母事先敞开粮囤,笑脸相迎。来人先是把我家灶台上的大铁锅、中铁锅、小铁锅以及焐水的汤锅全部取出,放到巷子里,说是大炼钢铁用。接着在父母的热情帮忙下,他们挑走了我家全部稻谷和坛子里的大米。我还听到父亲问他们“屋上结的番瓜(即南瓜)要不要”?来人答复“以后再说”。整个气氛就像家里到了亲戚,客客气气热热闹闹。

就在这时,我发现了三哥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。我家天井的一个凉匾里晒了大豆,本来也应该交公,三哥不知什么时候将凉匾拖到阴凉处,并在上面盖上一块旧布,待收粮队来时,他就睡在凉匾里,这样,大豆就没有交公。“都共产主义了,三哥竟然跟不上形势。”我鄙视三哥。

谁能想到,肚皮圆滚滚没过几天,有饱饭吃没过60天,饥饿就像饿狼一样向我们村庄扑来!1960年春,消瘦病、青紫病、浮肿病蔓延,死神天天进庄,天天“带”人,家家都有人被“带”走,“带走”了好多好多人。当埋死人的船回来时,就有人马上去招呼:“不要带船桩了,谁谁谁又走了。”

二十多岁村民高本喜的父母眼看着双双就要“走”了,按乡间民俗,订了婚的高本喜要在父母“走”之前完婚,有一专门词语叫“冲喜”,否则三年内不能结婚。冲喜结婚当晚,几个尖酸鬼躲在他窗下偷听。都饿成那样了,高本喜可能还有什么要求,饿着肚子的新娘子无论如何不答应。他安慰新娘子说:“没事,屋上还有两个番瓜哩!”一句话感动了全村人,此后“高本喜结婚——屋上还有两个番瓜哩”成了村里流传半个多世纪的“地方歇后语”,借以安慰或鼓励他人乐观向上。

村庄有一条东西向夹河穿流而过,河上有大木桥和小木桥遥遥相望。我家住在大木桥北,我前后看到约有10个大人上桥时倒下去,倒下去就倒了,再也没有起身。麻小(出天花后脸上留下不少凹痕)高应柏(排行老六)高个子,是我的堂兄,当年约25岁,白天还帮着抬死人,夜里饿得在家里边敲砖头、边呼号“饿煞了,饿煞了……”,第三天下午就真的饿煞了。

带过我的桂荣奶奶,我喊她“桂荣大大”,在欣欣向荣但青黄不接的一个春天的傍晚来到我家。母亲晓得她饿得走投无路了,就把本该给四哥(病在床上)泡的一点藕粉泡给她吃了,她回去后隔了一天还是走了。

西边一条巷子的曹爹死了,说是曹爹,其实50岁上下,家人把他安置到“停床”上,等“土供”(专门从事安葬的人)来收殓。半天了他又哼出了一点声息,眼是闭了,但没闭紧。曹奶奶问他咋不“走”?这句话似乎很恶毒,其实是无奈。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曹爹说了一句:“想吃半碗‘白粥’(不掺绿叶)再走。”他不想当“饿鬼”。家里没有一粒米,许多人出去找,哪有?!

终于有人找来一把,急火煮了一点点粥。我看那米还没有完全胀开,因像未开的花骨朵,俗称“含朵粥”。喂了他“含朵粥”,他含在嘴里却不噎。邻居四奶奶见了问他:“咋不噎?”曹奶奶说:“他身上的血都冰了,嘴巴硬了,噎不下去了。” 曹爹噎下“白粥”反驳道:“不是的,我不敢噎,噎下去就没有了。”停床两边的人都流泪、抹眼眶。

因为庄上死人多,土供忙,耽误了时间,才出现了像曹爹这样游走在阴、阳两界间的情景。因为一点点白粥,曹爹又多活了一夜,第二天走上了挺进阴府的征程。

2000年上下,一次与人聊起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同事王生元(1948年生,姜堰沈高镇人)说,1960年,他的邻居家“死人死多出了个人”,我们都不能理解他这句话。他解释说,邻居家主人50多岁饿死了,嫁在外村的女儿回来奔丧,在灶下烧水时,也饿得倒下死了。

05 
两只脆饼

1960年上半年,我上六年级下学期。一天中午,父亲从河工上赶回家,从怀里掏出两只脆饼握在手上。我不敢相信那真是脆饼,只见它们在发光,不知是我眼花冒光,还是脆饼本身在发光。父亲郑重地对我说:“记住,你和你妹妹一人一个。” “嗯。”等了我回答,父亲才把脆饼交给我匆匆出门。一拿到脆饼,我立即往嘴里送,一边吃一边不忘把另一个放到抽屉里。等我把一个脆饼吃下去后才知道,根本就没有吃出味道,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。我责怪自己:又没有人跟你抢,为什么不慢慢吃,慢慢品味呢?

我无端地从抽屉里拿出刚刚放进去的那个脆饼,原来上面连芝麻都没有,看上去像一块褐色的小木块。这一拿坏了,脆饼粘在我手上,我再没有毅力放回去了。“你和你妹妹一人一个”,父亲的话在我耳边回响。“再吃半个吧。”于是我掰了半个放回抽屉,关上。

很快,像狼吞,半个脆饼下肚了。父亲的话不再我耳边回响,鬼使神差,我又从抽屉里拿出那半个,很快,似虎噎,半个又下肚了。

极限饥饿时,我的理智跑到爪哇国去了(当年的流行语叫“饿疯了”);半饥饿时,我的理智又回来了:“没得命来,我闯下大祸了!”“我把妹妹的脆饼吃了,她回来吃什么呢?” “孔融4岁让梨,我已经12岁了,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?”内疚、后悔、恐惧一齐向我袭来,我身子不禁颤抖起来。母亲带着又黄又瘦的妹妹回家了,我不敢说,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钻进去。

晚上,父亲到家就问妹妹,脆饼香不香?妹妹马上就哭着要脆饼。弄清事情后,迅雷不及掩耳,父亲愤怒地出手,但那巴掌的弧形在下降时稍稍减缓,否则我肯定会被掀翻。尽管如此,那一巴掌的作用力还是让我嘴里马上就淌出血来。我大声地哭着,主要不是因为疼,而是后悔:“我不是孙悟空,我再也吐不出那个多吃的脆饼了!”母亲流着泪拿布给我揩血。妹妹先是吓得不哭了,转瞬又“呜呜”地转入无力的低泣,父亲坐到小凳上,双手撑着低垂的头……后来从邻居大伯那儿知道,那天父亲饿着肚子挑了半天土,头上大汗不止。

06
四哥走了

1960年春,正在上初一的四哥从溱潼镇上步行回家来。他流着泪告诉父母:“医生说我得了大病,不能上学了。”父亲问清,他因饥饿得了“伤寒病”(俗称“烂肠瘟”)。父亲第二天就带他去了北边的裴㽵医院。趁着四哥住院,父亲赶回来卖家具凑钱,可是人们都在饥饿中挣扎,家具卖给谁?借钱?谁有钱?向谁借?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父亲只能把四哥带回家——等死。

睡在床上的四哥说胡话,说大火烧他,父亲无奈就把他睡到门板上。我看到四哥已瘦得皮包骨,就像河边的一条漏水的小木船,一天一天往下沉。我感受到离四哥很近,而四哥离死亡更近。直至有一天,他饿着肚子“走”了。

44岁的父亲自己做木工,为他14岁的儿子做了一具小棺材(俗称“匣子”),又做“土供”,为他14岁的儿子收了殓,一人背着装有他14岁的儿子的棺材上了船,撑船把他14岁的儿子埋在春天里,埋到一个没有饥饿的地方(只知道是村庄西大河河西的一块地)。8年后的1968年,52岁的父亲也患病离世,四哥的坟被“丢”了。

2011年上下,只要汪锋《春天里》的旋律一响,我就会想到“埋在春天里”的14岁的四哥,禁不住泪水滂沱。2019年,趁着村庄“迁坟入公墓”的改革,我们兄弟4人为他买了一块墓地,至此,我的四哥重新回到了父母温暖的身边。我脑海里至今清晰着四哥的脸庞,那是一张戴红领巾的少年形象。每年祭祀时,我心里都有一句说不出口的问话:四哥,你还饿吗?

14岁四哥高望东的墓碑。2022.09.16摄

祸不单行。那年四哥走了没几天,我也病了。我的病与众不同,别人都是饿肚子,我相反,是胀肚子。原来我乱吃了东西,下面不通,肠子成了弯曲的“水泥管”。母亲领我去了趟卫生院,医生说“股胀,没法救”!母亲流泪,我无所谓。回家后,我再也不能走动,只能睡在铺上。下午,我好像见到泪眼涟涟的母亲在天井里摆弄着几块长短不一的板子。

“要为我做‘匣子’?”“我就要去遇四哥了?”眼泪不禁涌出来。

父亲从河工回来,见我这个样子,就压我的肚子,我疼得喊“救命”!父亲对我说了声“别动”,就去天井了。一会儿,他又来了,把我抱到天井,翻过身来放在门板上,褪去我的裤子,用一个他临时做的什么工具插入我的屁眼,往外扒。扒了一会,把我正过身来,压压我的肚子,又翻过去扒。如此反复几次,我的下面通了,命也保住了!

难忘“吃饭不要钱的共产主义”,难忘我多吃多占的罪过,难忘四哥的死亡,难忘自己的死里逃生,这一年的9月初,带着饥饿我跨入了中学的大门。

社会进步了,有的方面是翻天覆地。年过七十,写下以上文字,不是“追责”,更不是“攻击”,我想用我的亲身经历告诉世人,特别是大人,千万不要再折腾了,因为折腾会死人,死好多好多的人。

2022年9月27日星期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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